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聶華苓:漂泊與歸屬
2008年7月,聶華苓在北京出席回憶錄《三生影像》座談會。
人物簡介:
聶華苓,1925年生于湖北武漢,1949年遷居臺灣,后定居美國愛荷華。1967年與美國詩人保羅·安格爾創(chuàng)辦愛荷華大學(xué)國際寫作計劃。迄今共出版中、英文及其它文字作品22本,代表作有《翡翠貓》《桑青與桃紅》等。
1937年,抗日戰(zhàn)爭爆發(fā),聶華苓12歲,成了流亡學(xué)生。她和同學(xué)們一起唱著流亡歌曲《松花江上》,歌詞里那句“流浪、逃亡,逃亡、流浪”,竟成了她前半生的主旋律。
1949年,聶華苓24歲,帶著家人遷往臺灣。到達(dá)臺北的那天,碰上臺風(fēng)??耧L(fēng)呼天搶地哀嚎,薄板房子震得咯吱響,隨時要裂開的樣子。
1978年,聶華苓53歲。離開大陸29年后第一次返鄉(xiāng),她和家人幾經(jīng)周折前往詩人艾青家中拜訪。她迎著日暮的夕陽,沿著窄窄的胡同往里走,胡同的另一頭,艾青焦灼地站在門口等待。走近些,艾青看著她說:“怎么現(xiàn)在才來?”
2015年,聶華苓90歲,關(guān)于她人生的紀(jì)錄片在武漢首映。這位著名作家、翻譯家,因為和美國詩人保羅·安格爾共同創(chuàng)辦愛荷華大學(xué)國際寫作計劃(下稱“國際寫作計劃”),為全世界中文作家與國際文壇的接軌提供了平臺,在華人世界享有極高聲譽。鏡頭之下,她的喜怒哀樂、悲歡離合,承載了她所處的時代,以及那一代中國人走向世界的過程。
北京時間6月6日23點,記者撥通聶華苓的電話時,大洋彼岸的她剛剛迎來周末的清晨。
在低谷中迎來曙光
90年前,那個戰(zhàn)亂頻仍的年代,聶華苓出生于湖北武漢。因為父親聶洗的桂系身份,1929年桂系失勢后,聶華苓隨家人躲避到漢口的日租界,在那里度過了自己的童年。她愛呆在家里聽父親母親講外面的花花世界,也會溜進門房聽聽差們講那些直系、奉系、皖系的軍閥,以及吳佩孚、孫傳芳、張作霖。“軍閥打來打去,本來是朋友的,不知怎么一下子變成了仇人;本來是仇人的,一下子變成了朋友,結(jié)合起來打別人……”在自傳《三生影像》中,那個亂世也因為聶華苓的筆觸變得鮮活起來。
聶華苓11歲那年,父親去世。一年后,抗日戰(zhàn)爭爆發(fā),剛考入湖北省立一女中的聶華苓和同學(xué)們一起“排山倒海”地參加抗日活動。初中畢業(yè)后,她輾轉(zhuǎn)來到戰(zhàn)時陪都重慶,后進入國立中央大學(xué)外文系讀書,并和同學(xué)王正路結(jié)了婚。
1949年,聶華苓拖著母親和弟弟妹妹,冒著臺風(fēng)到達(dá)臺北,開啟了全新的生活段落。她加入雷震和胡適創(chuàng)辦的《自由中國》半月刊,開始以本名寫散文和小說,并受到雷震的賞識,成為編委會中最年輕的,也是唯一的女性成員。
那時的臺灣文壇,反共八股盛行,聶華苓卻偏偏關(guān)注政治框架以外的純文學(xué)作品。在她的主持下,梁實秋的《雅舍小品》、林海音的《城南舊事》,還有柏楊的小說、余光中的詩,一篇一篇在《自由中國》發(fā)表出來,成為一個時代的經(jīng)典。
命運的捉弄卻并未消停——1960年,言論開放的《自由中國》遭國民黨當(dāng)局封閉,聶華苓的家門外一直有特務(wù)徘徊,接著是母親去世,她和王正路的婚姻也陷入“無救”狀態(tài)。聶華苓遭遇了生命的低谷。
也就是在這個時候,她生命的曙光出現(xiàn)了。這道光,便是安格爾。這個著名的美國詩人,曾被約翰遜總統(tǒng)聘任為美國首任國家文學(xué)藝術(shù)委員會委員,并任華盛頓肯尼迪中心顧問。1934年,安格爾創(chuàng)辦面對美國年輕作家的愛荷華大學(xué)作家工作坊,并將它打造為全美最有聲望的寫作工作坊。
1963年,在歡迎安格爾訪臺的酒會上,55歲的安格爾與聶華苓不期而遇。在讀過聶華苓的短篇小說集《翡翠貓》后,再見到作者本人,他對這個靈巧的女子著了迷,忍不住發(fā)出邀請:“你想去愛荷華嗎?”
1979年初秋,蕭乾(左二)受邀來到愛荷華,聶華苓(中)和安格爾特意舉行了“中國周末”。
1972年,聶華苓和安格爾在紅樓后園蕩秋千。
后半生的牽絆
1964年,聶華苓接受安格爾的邀請,從臺灣來到愛荷華。3年后,國際寫作計劃誕生。1971年,他們結(jié)婚,把家安在愛荷華河邊的小山上,取名紅樓。聶華苓的流浪至此才真正結(jié)束,而安格爾和國際寫作計劃,成了她后半生的生活重心。
作家汪曾祺曾說聶華苓“心血來潮、感情用事、居然成事”,說的就是國際寫作計劃誕生的前因后果。但當(dāng)記者拿著這12個字問起當(dāng)時的情況,聶華苓哈哈大笑:“其實也算不上完全的心血來潮,是經(jīng)歷積累到那個階段了。”
一次泛舟愛荷華河的時候,安格爾提起退休的打算,聶華苓突然建議:“你為什么不成立一個國際性的寫作計劃?”“你這個想法有點瘋狂!”安格爾說。“你試試吧!”面對聶華苓的堅持,兩人又聊了許久,安格爾最終承認(rèn):“倒是個有趣的想法。”
就這樣,從1967年開始,每年都會有二三十位外國優(yōu)秀作家受邀來到國際寫作計劃。“交流時間起初是半個學(xué)年,后來出于財力、人力等方面的考慮,調(diào)整為3個月,人數(shù)漸漸變少,但越來越精。在愛荷華,作家們可以完全自主地寫作、討論、參觀、旅行。”至于每位作家?guī)浊涝慕?jīng)費,最初由她和安格爾自籌,后來得到一些基金會、學(xué)術(shù)機構(gòu)甚至美國國務(wù)院的資助。
安格爾曾主持愛荷華大學(xué)作家工作坊22年,培養(yǎng)了不少有名的美國作家。他開玩笑:“獵狗聞得出肉骨頭,我聞得出才華。”聶華苓和他大概是一類人。2006年諾貝爾文學(xué)獎得主、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是在1985年參加國際寫作計劃的。當(dāng)時,他剛33歲,出版了兩部小說,名氣還不是很大。聶華苓記得他很沉默,也很少參加組織的活動,幾乎通宵寫作。中國作家莫言也是在獲諾獎前8年接到的邀請。
1981年,埃及和以色列正在開戰(zhàn),國際寫作計劃邀請了這兩個國家的作家。在愛荷華一見到彼此,他們就互擲酒杯,破口大罵,可幾個月過后,離開愛荷華時,他們在機場抱頭痛哭。
就這樣,40多年中,1400多位來自70多個國家的作家來到愛荷華。用中國作家劉恒的話說:“這是一個縮微的世界。它融合了不同種族、不同國家、不同意識形態(tài)、不同經(jīng)歷、不同性格的形形色色的作家、形形色色的人,也創(chuàng)建了一種非常獨特的交流方式。”1976年,聶華苓和安格爾被24個國家聯(lián)合推薦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。
聶華苓也一直沒有停止寫作。上世紀(jì)六七十年代,她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說集《一朵小白花》,長篇小說《失去的金鈴子》《桑青與桃紅》等作品。
“我們這一刻在一起”
大陸作家真正參與到這個計劃中,是1979年中美建交后。作品好、會英語又出過國的蕭乾,成了他們的第一個邀請對象。
那年初秋,聶華苓和安格爾特意舉行了“中國周末”。在彼此隔絕了30年后,來自大陸、臺灣、香港和美國的20多個華人作家第一次聚在一起,討論中國文學(xué)。聶華苓記得,“每個人都抓著蕭乾談話,仿佛抓著的是故鄉(xiāng)的泥土。蕭乾應(yīng)接不暇,卻一直微笑著”。也是在那次討論會上,她說:“我們不是來交鋒,而是來交流,來互相了解、互相認(rèn)識的。今天不可能得到任何具體結(jié)論。我們這一刻在一起,這就是結(jié)論。”
蕭乾之后,丁玲、艾青、王蒙、劉賓雁、茹志鵑、王安憶、汪曾祺、余華、蘇童、畢飛宇等大陸作家,鄭愁予、白先勇、林懷民、蔣勛、陳映真等臺灣作家,以及董啟章、李怡等香港作家,先后來到愛荷華,通過國際寫作計劃與各國作家交流。聶華苓選人的標(biāo)準(zhǔn)只有3個字:作品好。愛荷華大學(xué)的圖書館、芝加哥圖書館等,都是她借閱中國文學(xué)作品的寶庫。讀過了,覺得好, “就和這位作家朋友取得聯(lián)系,發(fā)出邀請”。
丁玲是在1981年來到愛荷華的,在此之前,西方世界對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。“丁玲對什么都感到新鮮,像個天真的小女孩。”她和丈夫陳明住在山下的五月花公寓,聶華苓夫婦住在山上,散步10分鐘就到了,4個人常一起坐在小院的臺階上談天說地。
丁玲在愛荷華碰見了蔣勛。“她對他又喜歡又好奇,喜歡的是他這個人,好奇的是他從臺灣來的。她總是笑瞇瞇地望著他。那時候,兩岸還沒有來往。”同樣來自臺灣的林懷民也說:“來到國際寫作計劃后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原來世界是可以這樣自由的。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,說自己想說的話。最重要的是,在這里你開始摸索,自己到底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。”
王安憶是在1983年跟著母親茹志鵑來愛荷華的。在聶華苓眼中,這對母女的思想和對現(xiàn)實的看法,如同她們的創(chuàng)作,反映了不同的時代。“王安憶是歷年在愛荷華活動最多的中國作家,和美國年輕人接觸最多?;顒又?,她會參加中國作家的聚會。她比大部分中國作家都灑脫,擺脫了很多牽牽絆絆,能獨立地去看外面的世界。”
根在大陸,干在臺灣,枝葉在愛荷華
1988年,聶華苓和安格爾退休。1991年,他們獲得波蘭政府文化部頒發(fā)的國際文化獎。那年3月,他們興沖沖地準(zhǔn)備去領(lǐng)獎,可安格爾倒在了芝加哥機場,再沒有回來。
沒有安格爾的日子,聶華苓的生活“似乎是老樣子,很生動,很豐富。但回想起來,只是一片空白”。工作卻并未停止。一位匿名人士向?qū)W校捐來50萬美元的贊助,指明“供聶華苓為愛荷華大學(xué)運用”。“我用它來邀請中國作家。近十年,每年一位中文作家的費用,都是用這筆錢的利息支付的。”
聶華苓不再參加國際寫作計劃的活動,但仍會將到訪的中國作家請到紅樓喝茶,或到外面共進晚餐,與他們聊文學(xué)、中國,還有人生百態(tài)。“我用中文寫作,卻和中國離得很遠(yuǎn)。這個距離,讓我對人對事都更客觀,這在邀請作家時很有必要。但作家的生活不需要這種距離。作家就應(yīng)該近距離地感受生活,然后將這種感受寫入作品。”聶華苓說,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(xué),很難將某個時代的作家與另一個時代的作家相比較,但成長的土壤對作品有很大影響,“大陸作品有本土氣息,有它的歷史和現(xiàn)實經(jīng)驗在其中;臺灣的文學(xué)是內(nèi)向的,屬于島嶼文學(xué);香港是中西都有,所以我說真正好的中文作品多半出自本土,它有深厚的根在那里。”
聶華苓自己的根,深深扎于大陸,在臺灣長出了挺拔的枝干,最終將生命的枝葉散開在愛荷華。她已將自己的名字,刻在安格爾的墓碑上。那塊黑亮的大理石碑的背面,刻著安格爾的一句話:“我不能移山,但我能發(fā)光。”(文/肖瑩)
編輯:羅韋
關(guān)鍵詞:聶華苓 作家 臺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