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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簡牘文獻看“橋”“梁”的更替
關于“橋”“梁”的更替,以往的研究在語料處理上存在一定的問題,簡牘文獻材料為我們提供了更為清晰的信息?!皹颉弊鳛槎珊咏ㄖ拿Q,始見于戰(zhàn)國中期的晚些時候,在戰(zhàn)國中期到秦朝時期的秦地文獻中,“橋”完成了對“梁”的替代。這一替代可能與部分秦地方言轉化為通語有關。
關于“橋”“梁”的更替,以往的研究在語料處理上存在一定的問題,簡牘文獻材料為我們提供了更為清晰的信息?!皹颉弊鳛槎珊咏ㄖ拿Q,始見于戰(zhàn)國中期的晚些時候,在戰(zhàn)國中期到秦朝時期的秦地文獻中,“橋”完成了對“梁”的替代。這一替代可能與部分秦地方言轉化為通語有關。
上古漢語中,“橋”、“梁”均可泛指橋梁,“梁”出現(xiàn)得相對較早,“橋”逐漸替代“梁”來表示“橋梁”義,這是大家的共識。但對于表示“橋梁”義的新詞“橋”是何時出現(xiàn)的,卻有不同的看法。王鳳陽先生在《古辭辨》中認為“橋”在先秦很少表示橋梁,表橋梁多是秦漢以后的事,惜未列舉先秦時“橋”作橋梁義的例證。丁喜霞先生在《“橋”、“梁”的興替過程及原因》一文中以《六韜·虎韜》、《墨子·備城門》、睡虎地秦簡《為吏之道》為證,認為“‘橋’作為渡河建筑始見于戰(zhàn)國中期以后文獻”。曾昭聰先生在《古代漢語文化百科詞典》中據(jù)《史記·秦本紀》認為“橋”表示橋梁是在秦漢以后了?;羯裣壬凇兑舱f“梁”與“橋”的替換》一文中批判了丁喜霞先生所舉的一些例證,認為“‘橋’真正普遍用于一般渡河建筑義,穩(wěn)妥地說,應該始于西漢文獻”。他們出現(xiàn)分歧的原因主要在于依據(jù)的語料不同,且對語料的認識不一。霍先生的文章最晚發(fā)表,討論也相對較為具體,我們這里就結合他的文章談談我們對這一問題的看法。
首先,從簡牘文獻來看,“橋”字作為渡河建筑的名稱,穩(wěn)妥地說,始見于戰(zhàn)國中期的晚些時候。四川省青川縣郝家坪50號墓16號木牘記載:“九月,大除道及阪險。十月為橋,脩(修)波(陂)隄,利津隧鮮草?!毕惹貍魇牢墨I有類似語句,但用“梁”,如《國語·周語中》:“九月除道,十月成梁?!笨勺C木牘中的“橋”即義為橋梁。該木牘所記為秦武王二年(前309)丞相甘茂等所修訂的秦國《田律》的一部分,書寫于秦武王四年(前307),因此,準確地說,至晚在公元前307年,秦國文獻已用“橋”作為渡河建筑的名稱?;粝壬玫膹埣疑綕h簡《二年律令·田律》“十月為橋,修波(陂)堤”一句,應該就源自秦律。
其次,霍先生也注意到了睡虎地秦簡《為吏之道》有“橋”的用例,引為“叄千(阡)佰(陌)津橋,叄囷屋蘠(墻)垣”。不過他認為:“此‘橋’字似也可指渡河建筑義,但睡虎地秦簡時處秦朝,距西漢為近,且僅見1例,穩(wěn)妥起見,茲列于此,以備后考?!睂嶋H上,戰(zhàn)國中晚期至秦朝時期的秦出土文獻,屢見用“橋”作為渡河建筑的名稱,卻未見用“梁”。如岳麓書院藏秦簡《占夢書》5號簡:“壬癸夢行川為橋,吉?!薄盀闃颉迸c“行川”連文,“川”即河流,故“橋”應是渡河建筑。再如岳麓書院藏秦簡《為吏治官及黔首》74號簡:“橋陷弗為?!贝死械摹皹颉贝嬖凇八荨钡那闆r,也應釋為橋梁。再如里耶秦簡8-439+8-519+8-537號簡:“廿五年九月乙丑,將奔命校長周爰書:敦長買、什長嘉皆告曰:徒士五(伍)右里繚可,行到零陽廡溪橋亡,不智(知)□□……”此例中的“橋”應是在名為廡溪的河流上建造的一座橋。此外,龍崗秦簡60號簡載:“馳道與奴道同門橋,及阪……”不過“橋”、“門”連文,且為“馳道”、“奴道”所有,有可能是水上之橋,也有可能是溝壘之上的橋,故這里存疑待考。上述語料中,岳麓書院藏秦簡因非考古發(fā)掘,故語料的時間、地域不好確定,但綜合字體風格、語詞使用情況,最晚不會超過秦朝。里耶秦簡8-439+8-519+8-537號簡簡文明確記載其成文時間為秦始皇二十五年(前222)。該批簡出自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龍山縣里耶鎮(zhèn),戰(zhàn)國時期原本為楚地,后來被秦國攻占。雖然原為楚地,但書寫者即遷陵縣的官吏大多來自較早歸附秦國的地區(qū),從書寫情況來看這些官吏大多較好地掌握了秦文字的寫法,因此,8-439+8-519+8-537號簡使用的應是秦地語言。語料性質方面,上述語料既有里耶秦簡這樣的官府文書,也有《占夢書》這樣的普通大眾使用的占書。
最后,還有兩則辭例需要注意?;粝壬⒌厍睾啞稙槔糁馈分械摹皹颉弊钟美?,“?!敝傅氖且幻逗喌牡谌挝淖?,秦簡的書寫有時一枚簡分為數(shù)段,各段文字之間并不連讀,而與他簡文字連讀,故需標注是第幾段文字以便查找。所以“?!辈粦糜谝栔畠纫谩4送?,他引用了《淮南子·地形訓》中的一句話:“遼出砥石,釜出景,歧出石橋,呼池出魯平?!闭J為這里的“橋”是渡河建筑義。這段話是在敘述一些河流的來源,“石橋”是一地名,“橋”無法確定是渡河建筑義。
綜合青川木牘、睡虎地秦墓竹簡、岳麓書院藏秦簡、里耶秦簡的用詞情況,我們至少可以說,在戰(zhàn)國中期到秦朝時期的秦地出土文獻中,“橋”完成了對“梁”的替代。不過,《呂氏春秋》作為秦國傳世文獻用“梁”作為渡河建筑之稱,而不用“橋”。我們推想這可能有兩方面的原因:一方面《呂氏春秋》編者較為復雜,未必均為秦人,另一方面其中部分語料可能脫胎于先秦其他文獻,因此其語料性質較為復雜。當然,這也說明“橋”對“梁”的替代是漸進的,即使在秦地,完成這一替代的時間可能仍然較晚。
替代時間的判斷直接影響了替代原因的分析?;粝壬J為東漢漕運的發(fā)展和磚石拱建筑技術的進步導致了橋梁形制上發(fā)生變化,即跨水行空的新橋梁大量出現(xiàn),而恰恰“東漢時單音詞‘梁’表渡河建筑已漸為少用,它往往僅作為構詞語素與‘橋’組合成雙音詞‘橋梁’,直到這時,單音詞‘橋’才成為表一般渡河建筑義的常用詞”。我們不同意霍先生的說法。
第一,這一說法無法解釋我們上文所陳述的秦簡牘文獻早早實現(xiàn)“橋”替代“梁”的事實。依照霍先生的推理方式,既然秦地文獻早早實現(xiàn)了“橋”替代“梁”,在秦朝以前的秦地,跨水行空、方便漕運的新橋梁應該已經(jīng)大量出現(xiàn),而這又與霍先生對橋梁形制變化歷史的陳述矛盾。
第二,“橋”的語源義雖然是“高”,但從《國語·周語中》與青川木牘的異文來看,至晚到戰(zhàn)國中期,秦國文獻中“橋”已可泛指“橋梁”,與“梁”在語義上渾然無別。上述幾則秦簡用例中,也難以說“橋”特指跨水行空的橋梁。因此,“橋”的語源義“高”恐怕在戰(zhàn)國時期即已脫落。在西漢中期以后的文獻中,“橋”一般泛指橋梁,這體現(xiàn)在部分異文中,如《呂氏春秋·季冬紀第十二》:“趙襄子游于囿中,至于梁,馬卻不肯進,青荓為參乘,襄子曰:‘進視梁下,類有人。’”《史記·刺客列傳》:“既去,頃之,襄子當出,豫讓伏于所當過之橋下。襄子至橋,馬驚,襄子曰:‘此必是豫讓也?!币虼?,“橋”最終在漢語中替代“梁”,恐怕還是要到語言系統(tǒng)內部找原因。
丁喜霞先生認為:“‘橋’和‘梁’具有相同的語義特征,都是渡河建筑,到了戰(zhàn)國末年漢朝初年,在表示‘橋梁’這個基本概念時已不作區(qū)分,二者形成了同義競爭,‘橋’的義項相對較少,又具有形制和功用上的優(yōu)勢,遂用‘橋’來承擔‘梁’的橋梁義?!边@一說法有一定的道理。此外,我們認為還有另一種可能。
戰(zhàn)國至秦朝時期,在秦國以外的地區(qū),“橋”對“梁”的替代是否發(fā)生或完成還缺乏出土文獻材料的證明。我們僅在郭店楚簡中找到一例“梁”用作渡河建筑的例子,即《成之聞之》35號簡載:“津梁爭舟?!保樾形姆奖?,這里使用了通行字)這里“津”“梁”連用,“梁”顯然是“橋梁”的意思。郭店楚簡出土于湖北省荊門市郭店1號墓,墓葬年代在公元前300年或之前,《成之聞之》的書寫時間早于墓葬年代,著作年代則更早,所以其著作年代應早于上述秦簡,并不能幫助我們確定“橋”在秦地之外的地區(qū)的使用情況。不過,結合傳世先秦文獻中“橋”作為渡河建筑較少出現(xiàn)的事實,也許戰(zhàn)國時期秦國以外的一些地區(qū)還是用“梁”作為渡河建筑名稱的。如果這一推論成立,則“橋”可能較早是秦地方言,這一方言廣泛應用于秦國官方、民間,在“橋梁”這一語義范疇中占核心地位。
秦統(tǒng)一前后,曾以官方規(guī)定的形式在官方文獻中推行一些秦語言,這見于里耶秦簡8-461號簡“秦更名方”。漢統(tǒng)一后定都關中,官方文獻繼承了秦地語言系統(tǒng),突出表現(xiàn)在漢初律令延續(xù)了秦簡的用法。如表示渡河建筑時用“橋”而不用“梁”,除了上文所舉霍先生引用的《二年律令·田律》,還有《二年律令》413號簡載:“補繕邑院,除道橋,穿波(陂)池,治溝渠,塹奴苑,自公大夫以下……”414號簡載:“市垣道橋,命市人不敬者為之?!边@使得秦地的一些習用語言成為通語,隨官方文獻的傳播得到推廣、使用。有學者已談到一些類似的例子,如田煒討論過“產(chǎn)”代替“生”,胡琳、張顯成討論過“彘”代替“豬”,我們也曾在《簡帛文獻詞語歷時演變專題研究》一書中討論過“燔”代替“焚”、“大父”代替“王父”等例子。因此,我們懷疑“橋”作為秦地方言,因廣泛應用于秦漢官方文獻,由方言成為通語,也是“橋”替代“梁”的動因之一。
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看到,簡牘文獻材料在上古漢語詞匯史的研究中具有重要意義,尤其一些時代、地域相對明確的材料,更是有助于一些具體問題的解決,不容忽視。
(作者為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)
編輯:邢賀揚
關鍵詞:簡牘文獻 橋 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