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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時清供:花道的形式與意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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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人湍飛四溢的生活熱情,數(shù)千年前就寄托在觀花、賞花的活動中,但真正的插花藝術(shù),也就是花道,卻要到唐代以后才興盛起來。
據(jù)說,古人的插瓶花靈感來自于佛教“供花”儀式的啟發(fā)。東漢時期譯為漢文的《修行本起經(jīng)》中說,佛出場的時候,“有一女持瓶盛華(花),佛放光明,照徹花瓶,變?yōu)榱鹆А薄ㄔ诜鸾探塘x中寓意本心清凈,不受塵俗玷染,用花供佛,可得“廣大福報”、“急速證得涅槃”等“十功德”。最初的瓶花,也就是把供養(yǎng)佛的花放置在盛有清水的器皿中,以保持其鮮艷盛開之態(tài)。
“插花藝術(shù)”要走進凡俗人生、日常生活
《南史》記載,南朝齊晉安王蕭子懋七歲時,母親病危,請僧人來做道場祈福。有人獻上蓮花供佛,僧人們用銅罌盛水,把花莖浸在里面以防迅速枯萎。蕭子懋見狀,跪在佛前發(fā)愿說:“若使阿姨因此和盛,愿諸佛令華(化)竟齋不萎。”“阿姨”是庶出子弟對生母的稱呼。據(jù)說蕭子懋的虔誠感動了佛祖,佛事連續(xù)做了七天,蓮花鮮艷如故,母親的病也痊愈了。
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,魏晉時期的瓶花還很難說是“插花藝術(shù)”,一方面,瓶花是供佛之用,與中國固有的賞花、詠花傳統(tǒng)還沒有匯合;另一方面,此時的瓶花只是折取花枝,簡單放置在器皿,沒有人的才思、情致的注入。若要成為真正的“插花藝術(shù)”,須得滿足兩個條件:第一,瓶花走進凡俗人生、日常生活;第二,人把瓶花看作自己藝術(shù)構(gòu)思、創(chuàng)作和審美欣賞的對象,將自身的生活追求和審美理想投射在花道上。
家家喜為俗,人人迷不悟
進入唐代以后,中國人的賞花熱情達到了無以復(fù)加的狂熱地步,花道就形成于此時。根據(jù)史書記載,唐代社會風行賞花、觀花,尤其嗜好牡丹,每年暮春,牡丹開放的時節(jié),長安闔城老幼,不分男女,爭相尋花、訪花,“車馬若狂,以不耽玩為恥”。白居易在一首《買花》詩中曾記述過這樣的盛況:
帝城春欲暮,喧喧車馬度。共道牡丹時,相隨買花去。貴賤無常價,酬直看花數(shù)。灼灼百朵紅,戔戔五束素……家家喜為俗,人人迷不悟。
買花自然是為了欣賞的方便,但如果百朵牡丹,價格竟然高達“五束素”(二十五匹絹),那就有些離譜了。但也就是為著欣賞的方便,最大可能地把花引入自己的日常生活、居室住所,才催生了種種花事?!堕_元天寶遺事》中曾記載過一種叫做“移春檻”的奇異發(fā)明:權(quán)相楊國忠的子弟們每到春天,就把各種奇花異草種植在柵欄中,下面用木板托起,裝上輪子,走到哪兒都要拉著,以便隨時觀賞——看來,這竟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“花車”了!
插花
當然,大多數(shù)人沒有這等財力,只能選擇將花枝折下,佩戴在身上,或插入瓶中,聊以盡興。詩人杜牧有一年興致沖沖,到長安城外的杏園春游,結(jié)果發(fā)現(xiàn)園中百花憔悴,不禁發(fā)牢騷說:“莫怪杏園憔悴去, 滿城多少插花人?!边@里說的“插花”,大概還是簪花、佩花之類。不過,同時代插瓶花的風氣也興盛起來。晚唐人羅虬寫過一篇《花九錫》,對當時流行的插花藝術(shù)有簡要的交待:
花九錫,亦須蘭、蕙、梅、蓮輩乃可批襟,若芙蓉、躑躅、望仙、山木、野草,直惟阿耳,尚錫之乎?
重頂?。ㄡわL)、金剪刀(剪折)、甘泉(浸)、玉缸(貯)、雕文臺座(安置)、畫圖、翻曲、美醑(賞)、新詩(詠)。
我們在“文房之美”中說過,“九錫”是古代帝王專用的儀仗,一般指賜給功勛卓著的將相。《花九錫》與“文房之美”中提到的《驢九錫》、《毛穎傳》等一樣,也是游戲筆墨的文字。不過,從中我們也能窺見唐代人插花的意趣和風尚:首先是對花的種類有所特定選擇,只有蘭花、蕙蘭、梅花和蓮花等才有資格入選;其次是花器精美華麗,如金剪刀、玉缸、雕文臺座等折花、插花所用工具和器皿等,均是精心打造的;最后,也是最關(guān)鍵的,插花不僅僅為了觀賞、悅目,還要有雅歌、美酒相伴,結(jié)合繪畫、音樂、詩歌等藝術(shù)形式進行綜合性的欣賞和再創(chuàng)作——“花九錫”實際上構(gòu)成了一個由花、工具、器皿以及詩、書、畫、酒、音樂等共同環(huán)繞起來的綜合了生活和審美等要素的生活藝術(shù)空間。插花不再是簡單地把花枝剪下、安放在器皿中,而是要充分發(fā)揮人的想象力、創(chuàng)造力,這就是花道的精髓所在。
這一生活藝術(shù)空間一旦打開,就吸引了無數(shù)的幽人韻士致力于此。自唐以后,中經(jīng)五代、兩宋,一直到明清時期,瓶花一直都是深受文人墨客眷顧的案頭清賞,花道的藝術(shù)不斷豐富、升華,涌現(xiàn)出一大批專門的花道著作,較為著名的有張翊的《花經(jīng)》、張謙德的《瓶花譜》、袁宏道的《瓶史》、屠本畯的《瓶史月表》等,而那些圖繪生活閑情、閑事、閑賞的著作如《山家清供》、《清異錄》、《遵生八箋》、《長物志》、《考槃余事》、《閑情偶寄》、《枕中秘》等,也無不將瓶花列入?;ǖ赖男问胶鸵馊?,也彰顯于其中。綜合這些著作,我們可以從品花、擇器、制宜與清賞四個層面來理解花道。
品花
“品花”是花道的第一步?!捌贰本褪瞧吩u、品第,評定花的級別高低。花道之品花,主要有兩種方式:其一是在各種不同的花之間進行甄別、評判。宋代張翊的《花經(jīng)》中把七十多種花分成九品,如“一品”有蘭、牡丹、荼蘼、睡香等,“二品”有瓊花、蕙、巖桂、茉莉、含笑等……如此依次品第,品級越低,種類越多。這種品評方式就像是為人物封官賜爵,暗含著古人特定的審美趣味和價值判斷。我們所熟知的“花中四君子”梅、蘭、竹、菊等,因為它們自身或是有濃烈的香氣,或是生長于人跡難至的幽谷,或是外直中空,或是凌霜傲雪等自然習性,契合了古人對于“君子”之品行的期待和想象,在大多數(shù)的名花排行中位居前列。而其他被目為下品的花,則要屈居“奴婢”之列,在插花時作為陪襯之物。如迎春花、瑞香花、山茶花為梅花之婢,玫瑰花、薔薇花、木香花則供牡丹役使。制作瓶花時相間搭配,務(wù)求主次分明、濃淡相映,如此方能曲盡雅俗相諧之妙,不至流入孤俏凄清、曲高和寡的氛圍。
品花有節(jié)
其二是在同一種花內(nèi)部進行品評。袁宏道《瓶史》中就在梅、海棠、牡丹、芍藥、石榴、蓮花、木犀、菊、臘梅等花中優(yōu)中選優(yōu)、拔其穎異,如梅當以“重葉綠花玉蝶百葉緗梅”為上,而“西府紫錦”則為海棠之冠……在他看來,“色之絕者,蛾眉未免俯首;物之尤者,出乎其類”,如果天生麗質(zhì)、傾城傾國的美人與艷冶俗媚的女子混淆莫辨,實在是暴殄天物!花亦如此,只有那些稟賦最細微、最敏感的藝術(shù)感覺的人,才能獨具慧眼,使奇花異木不至于埋沒在姹紫嫣紅的花海中。
花開有四時之別,每種花中又有品第之高下。古人將這兩種“品花”方式相結(jié)合,就能在四季之中,選擇最恰當?shù)臅r鮮花朵來制作瓶花,放置案頭、觀賞玩味。其用思之深,不可不謂之細密精妙!袁宏道就對其品第、擇取之精不無得意,他說:
入春為梅、為海棠,夏為牡丹、為芍藥、為石榴,秋為木犀、為蓮、為菊,冬為臘梅。一室之內(nèi),旬香何粉,迭為賓客。
如此精益求精,何愁居室不美、生活不快!宋代詞人張耒曾有一首詠瓶花詩說“摘梅花數(shù)枝插小瓶中,輒數(shù)日不謝,吟玩不足形,為小詩:疏梅插書瓶,潔白滋媚好。微香悠然起,鼻觀默自了。秀色定可憐,仙姿寧解老。禪翁心土木,對此成磨惱?!薄@是說作者本來已是土木形骸,不解人世趣味了,但數(shù)枝梅花擺放在書齋中后,紅花綠萼與素雅白瓷交相映襯,幽香襲人,喚醒了他沉睡酗酒的視覺和嗅覺的敏感,以至于沉溺其中,欲罷不能!
擇器
“擇器”是選擇插貯瓶花所用的器皿。唐人最初插瓶花,只取普通的瓶缸,并無專門的講究。五代時,郭江洲發(fā)明了一種“占景盤”,在銅盤上鑄成許多豎立的銅管,管口下端相連。把花插在銅管中,在銅盤中注水,可以保持花的嬌艷,“十余日不敗”。宋代以后,瓶花所用器皿更加講究,多用古董或?qū)iT的瓷器,對花的品種、顏色以及擺放位置與器皿的搭配均有要求。高濂在《遵生八箋》中總結(jié)說,堂中插花,應(yīng)該用漢代的銅壺、古尊或體積較大的古瓷器,應(yīng)該擺放在高架兩旁或幾案之上,折花也必須選取較大的花枝;書齋中插花,則應(yīng)該選用膽瓶、鵝頸瓶、花觚等體量較小的精致瓷器,折取痩巧之花,作為案頭清供。此外,對于瓶、缸的顏色、樣式等也有細致的區(qū)分,如“冬時插梅必須龍泉大瓶,象窯敞瓶,厚銅漢壺,高三四尺以上……砍大枝梅花插供,方快人意”。
“擇器”之“器”,一端連接著花,另一端連接著居室,務(wù)求花、器與居室三者在形制、大小、高低、顏色等形式上錯落有致、和諧統(tǒng)一,如詩如畫,“得畫家寫生”之妙,富有“天趣”。這才是使人快意、快活的居家之美。
人將自身的生活追求和審美理想投射在花道上
制宜
“制宜”是瓶花插貯、欣賞的方法和原則?;炯安遒A的具體方法,在“品花”與“擇器”中已經(jīng)充分顯示出來。然而要突破物質(zhì)和形式的束縛而進入藝術(shù)創(chuàng)造和欣賞的層面,還需要更多的情感、心靈的介入,正所謂超乎器而進乎道的“清賞”境界。清賞重在“賞”而追求“清”:“賞”是玩賞、把玩的過程,“清”則是玩賞、把玩所能企及的藝術(shù)境界。這就不是單一的物力、才情和趣味等所能達到的了,古人就常常感嘆:
得勝花者,未必有勝地;得勝地者,未必有勝時;得勝時者,未必有勝情;得勝情者,未必有勝友。雕欄畫棟,委巷村廛,非地也;凄風苦雨,炎晝晦夜,非時也;宦情生計,愁懷病體,非情也;高官富室,村妓俗人,非友也。具花情,然后擇花友;偕花友,然后謀花地;定花地,然后候花時,庶幾歲一遇之矣,然而不可必得矣。
如此說來,賞花竟也要天時、地利、人和才能品味到清賞之樂。這當然是文人士大夫的優(yōu)雅絕俗的情趣和品味?;?、時、地、情、花友等,就是所謂的清賞之“宜”。
賞花有德
清賞
清賞之宜,分為人物之宜、時地之宜與賞鑒方式之宜。
所謂人物之宜,是說不同性情、趣味的人,適合不同的花木,如梅宜隱士、海棠宜韻客、牡丹和芍藥宜靚妝少女、石榴宜艷色婢、木犀宜清慧可人的小家碧玉、蓮宜嬌媚萬端的小妾、菊宜好古而有奇氣之士、臘梅宜清瘦僧人等——這是將自身的人格理想與花的自然品格相融會而生成的審美趣味。
時地之宜是指對于不同的花而言,各有恰當?shù)男蕾p時機和場合,如冬天盛開的臘梅適合初雪、雪霽、暖房中把玩;春日綻放的溫花適合在晴日、輕寒、華麗的高堂中觀覽;夏日開放的暑花應(yīng)該在雨后、快風、木蔭或竹下、水閣中看取;秋日的涼花,則須爽月、夕陽、空階、苔徑或古藤巉石邊欣賞。
而鑒賞方式之宜,則有所謂“香賞”、“酒賞”、“茗賞”等區(qū)分,也就是燃香賞花、品茶賞花與飲酒觀歌舞賞花等。如陳繼儒說牡丹芍藥最適合佐以歌舞,而海棠桃李等則適合酒宴;韓熙載則認為對花焚香,妙不可言。
歲朝清供
花道之妙,妙在拈花入瓶、執(zhí)瓶入室,借著自然之美與人之藝術(shù)創(chuàng)造力的融合,來營構(gòu)真實的、富于生機和活力的生活藝術(shù)空間。對于富貴人家、清雅士人而言,品花、擇器、制宜與清賞自然是越精致、越考究,就越能凸顯出人的品位和層次。而對于清貧百姓、市井小民而言,花木、花器雖然不能精益求精,但插花、賞花所能帶來的快樂卻也絲毫不差。比如李漁曾經(jīng)發(fā)明過一款“生花床帳”,就堪稱市井小民之花道的經(jīng)典。生花床制作簡單,就是在床帳內(nèi)架設(shè)托板,蒙以紗羅,然后擺放上時鮮花木,以求伴花入眠,花香入夢。睡在這樣的床帳中,自然是“身非身也,蝶也,飛眠宿食盡在花間;人非人也,仙也,行起坐臥無非樂境。予嘗于夢酣睡足、將覺未覺之時,忽嗅蠟梅之香,咽喉齒頰盡帶幽芬,似從臟腑中出,不覺身輕欲舉,謂此身必不復(fù)在人間世矣”。
編輯:陳佳
關(guān)鍵詞:四時清供 花道 形式與意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