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生癡絕處，無夢到徽州?！边@句話說盡了世人對于古徽州的向往。

說及徽州工藝，則不能不提及歙硯?！稏|方早報·藝術(shù)評論》三年前曾刊發(fā)歙硯尋訪報道《步步穿云到龍尾》，不僅就歙硯硯石的產(chǎn)地到底是古徽州所屬的江西婺源還是安徽歙縣進行辨析，更實地走訪了婺源龍尾山硯石資源及當?shù)刂瞥幀F(xiàn)狀。真正代表歙硯的硯石必須來自龍尾山(亦稱硯山)與山下的芙蓉溪間，而以制硯而言，真正蔚為大觀并代表當代歙硯制作工藝的，古徽州所在的屯溪制硯無疑是其中翹楚。而其中，綜合了硯雕、漆藝、木藝等傳統(tǒng)徽工的“三百硯齋”從1990年代起，因其聯(lián)合了中國制硯藝術(shù)大師蔡永江、中國工藝美術(shù)大師甘而可、知名木藝師劉寶年等，讓一度中斷的徽州工藝，重歸雅正之路。

前不久，結(jié)合當?shù)亟M織的歙硯尋根活動，我們再次來到古徽州的屯溪，一方面尋訪當?shù)氐闹瞥幀F(xiàn)狀，再次探訪三年前走訪過的婺源龍尾山與芙蓉溪，另一方面，還邀請知名畫家、評論家謝春彥，以及三百硯齋主人周小林，就歙硯的現(xiàn)狀與反思進行了對話。對于當下的歙硯現(xiàn)狀，周小林認為，歙硯制硯在四大名硯中狀態(tài)是最好的，這與古徽州深厚的文化積淀與這二十多年來重振徽工工藝密不可分，徽工的根本還是在于得有“靜氣”，但由于商業(yè)經(jīng)濟的發(fā)展，也有一些原本具有“靜氣”的藝人在逐漸丟失這樣的“靜氣”，在他看來，“靜氣”就是不浮躁，這是徽州徽工的第一標準與要求。而在一些學者看來，歙硯近三十年的曲折之路，其實見證了對徽州文脈的修復與回歸。

第一是靜氣，第二是才華

《東方早報·藝術(shù)評論》(下簡稱“藝術(shù)評論”)：前一段時間國內(nèi)的文化界不少人參與徽州地名的討論，我個人覺得很有意思，往深處看，這應當是一次對于徽州文脈的呼喚，而說到徽州文脈，則不能不提到歙硯，你早在1990年代便辭去黃山市文化局的公職專門組織制硯，對歙硯的文脈回歸做了大量實在的工作，想先請你回憶一下決心辭職制硯時是怎樣的情況?

周小林：那是1990年代初期，當時歙硯面臨的確實是一塌糊涂的混亂狀態(tài)和環(huán)境，我自己當時因為在黃山市文化局從事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，喜愛歙硯，當時是想如何為歙硯真正找到一條雅正的路子。剛開始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，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把房租做出來，能不能有錢買石頭。后來沒想到居然很順利，第二年到北京展覽，歙硯極受北京文化界歡迎，一下就打開了路子。有時候就是山重水復疑無路，就突然柳暗花明了。

謝春彥：我覺得你的想法有意無意間還是一定要把歙硯往文化的路上引領(lǐng)。

周小林：是的。干到55歲，我就不斷地研究，這個硯的文化，近代在中國是什么樣的——它不僅僅是工藝品，也應是創(chuàng)作，不僅僅是書畫家的研磨工具，也應當是可藏可傳可玩的藝術(shù)品，這難度就大了。我就開始思考如何真正在歙硯方面殺出一條血路，堅持文化底線，假如這一點做不到，我說我這一生改行也就是糊口而已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其實慢慢做了，無形中有一種文化責任感，尤其在徽州這種文化積淀深厚的地方。

周小林：我本來不想這么做，但因為我有不少有利條件，在文化界也比較熟，后來堅持不開分店、不拍賣、不評獎，不參加協(xié)會，現(xiàn)在又不參加展覽。

謝春彥：你這是獨持己見，可不可以講，這其實也是建立在你對徽州文化、徽州工藝的一個基礎(chǔ)上?

周小林：是，古人已經(jīng)刻了那么好的硯臺了，我們今天怎么刻?我首先得把好的硯石找到，這是個基礎(chǔ)，所以當時第一是不惜成本地收石頭，有了石材以后必須有一流的人才，因為我不能雕，不會畫，不會做工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但你的長處是可以把這些工藝組織起來。

周小林：就是說我有了好的硯石，并不亂雕，我留著。因為我覺得當時所接觸的歙硯雕工并不合我的意，因為我看到了真正的好硯是怎樣的，當時名聲很響的硯雕家都被我淘汰了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當時淘汰肯定有標準，包括到現(xiàn)在，標準是什么?

周小林：就是是否安靜。做藝術(shù)，再有才華，有再好的技巧，但如果他不安靜，想的是藝術(shù)之外的東西，那就不行。所以我的要求第一是靜氣，第二是才華、悟性，第三是技術(shù)。這三點能融合的話，這個藝人就必成大才。

謝春彥：這些標準也符合自古以來對徽工的要求，比如說徽派雕刻、版畫等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其實更多存在的背后就是靜氣。往上追溯，可以說到徽州的畫僧漸江——包括新安畫派，其實是從倪瓚這一路下來的，就是得有逸氣與靜氣。

周小林：這些也確實是我對硯的要求。

謝春彥：從傳統(tǒng)上來講，這幾個標準是可以歸納到總的徽州文化，我認為可以用孔子講的兩個字，雅正，就是工匠也不能做得俗，工匠也有高下之分。這個靜氣，實際上是對人的要求，是對道的要求，在這個基礎(chǔ)上才能談技術(shù)，技術(shù)的根本在于道，現(xiàn)在普遍的問題在哪里?人浮躁，坐不住了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還有，可能你的標準也在于有意無意在修復因種種運動破壞的徽工傳統(tǒng)。

謝春彥：還有一點，這個做一個試點，從前讀書人，你們安徽是有讀書種子，有讀書傳統(tǒng)的。但是這個幾十年來，整個的社會，內(nèi)心浮躁，安靜不下來，所以你看到了這個最重要的一點，心不正，藝何以正?藝何以精?藝何以雅?

周小林：現(xiàn)在我把硯做到今天這個樣子，實際上我的三次坎坷，人生經(jīng)歷的積累，為我打了五十年的底子和基本功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所有的人生經(jīng)歷與曲折都會反映在你的作品里。

周小林：經(jīng)歷就是財富，它讓我看穿和看透了很多很多，我當時想，別人追求的東西我不要了，我可以讓我的三百硯齋與硯變得干干凈凈，清清爽爽。

謝春彥：你們給我最初的感覺是做的氣場對，有一股清風，有一股正氣，在那里擺出的硯，哪怕是還沒有雕好，但工藝在那里，有正人之心，這是朱熹講的，如果心不正，路子不對，藝者不精，道者不純。所以我覺得，就是剛才你講的，有意無意在收拾殘局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收拾徽工的殘局，包括后來對這一代硯工的影響，為歙硯建立了一個標準。

周小林：文物出版社出版的《歙之國寶》這本書，里面的歙硯都是三百硯齋的，出版前，蔡永江與我家人都提心我把私藏的“秘方”公之于眾，但我說，就是要讓大家去學好的標準，讓中國的歙硯雕刻藝術(shù)走一條正道，不能再走歪門邪道。正道需要你有正確的理論和實踐的東西給別人，別人會選擇的，我們要干一件千秋功德的事，至于別人把這些圖案學出來，我還有另外的圖案，他會逼得我不斷努力去變革。比如這個小筍硯，是個二十多歲的人雕的，16歲就跟著我?，F(xiàn)在蔡永江也有后生可畏之感!長江后浪推前浪，徽派文化就是這樣，一定會有后人上去。

謝春彥：徽派的文化，實際上是中華文化的一個象征，真正的工匠精神，從半坡、三星堆，一直到漢唐，包括明清的首飾，這里面有一條隱約可以找到的主線，這就是中國文化的精髓。我們現(xiàn)在的缺點在哪里?不誠敬，荒嬉自己，就是荒嬉民族。工匠最重要的我認為在于誠敬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是的，另外你當時剛涉足歙硯時怎么組織甘而可、蔡永江一幫藝人，追求精益求精?甘而可那時還不是中國工藝美術(shù)大師吧?

周小林：他們還沒有今天的譜，但甘而可到現(xiàn)在還是有情懷的，惜恩的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你當時把這些藝人組織起來，怎么提創(chuàng)意、提要求，這也是對徽工的要求。

周小林：當你發(fā)現(xiàn)他是可以做得很好，甚至可以做到完美和極致，那么中間你就得考慮去怎么用他，怎么去調(diào)動他內(nèi)在的審美高度。比如，選用什么品質(zhì)的硯材?如何確立創(chuàng)意?起用何種風格的雕家?怎樣精配漆藝、木藝硯盒?如何讓博大精深的徽文化元素有機地與硯石相融合?我所要做的，就是要把原本個體的、手工作坊式制作，變?yōu)橐蝗核囆g(shù)家的集體創(chuàng)作。讓我驚喜的是，以前的專業(yè)知識、人生閱歷及生活積累都派上了用場，我仍然是在領(lǐng)導、調(diào)動著眾多的藝術(shù)家各司其職。所不同的是，我的上面再也沒有人瞎指揮，亂彈琴，違背藝術(shù)規(guī)律，做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了。做好了是自己的事，做不好也沒人打板子，興師問罪。我相信他們的工，我相信只要安靜下來雕刻，就一定會成功，當時一塊硯的雕刻(費用)就可以解決了他所有的后顧之憂，這樣才可以心無旁騖。比如我們創(chuàng)意雕刻蘭亭的題材，過去歙硯是沒有蘭亭題材的，我認為是個恥辱。

謝春彥：因為硯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磨墨寫字，寫字的頂峰就與蘭亭相關(guān)。

周小林：而且王羲之的蘭亭必須是有曲水流觴的，什么硯可以有曲水流觴的境界呢?只有歙硯可以。第一塊蘭亭硯，應該是1996年前后，蔡永江一年就雕刻出來了，當時工費是兩萬元。我提出來，用薄的刀工，再加上傳統(tǒng)的淺雕、深雕、浮雕，側(cè)面還要雕不少人物，還有鵝池，都要下工夫，我和他說要把每個小鵝都雕活了，荷葉有風吹的感覺——他有悟性的，他干了，他就往死里雕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你說的“死”是說一種極致的要求，就是把這個徽工的工人，技術(shù)也是往極致里調(diào)動，從各種條件來調(diào)動。

周小林：雕出來以后，他這邊雕，完成了一半我就看，給他一些修改的意見，然后再提出一些要求，又不斷地鼓勵?？床畈欢嗔宋医心舅噹焷恚艺f你開始可以做盒子了，劉年寶就開始用小葉紫檀進行設(shè)計，然后漆藝方面請甘而可再參與，確定推光的全黑大漆，這是素漆，難做的，盒內(nèi)、座底、邊角必須一絲不茍，我們幾個人為了一塊硯經(jīng)常開研討會，幾乎不是在做硯臺，是做藝術(shù)研討，我們好像是做學術(shù)研究的。每一塊硯的創(chuàng)作，都要開會，直到硯和我心目中的漸漸相符——我后來說之前在黃山市文化局做紀錄片《黃山頌》的導演沒白當，相當于我是導演，用什么角色、劇本、舞美、燈光來組合這臺硯。

謝春彥：每個硯也是一臺戲，你是一個硯的導演，可以這樣理解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所以您剛才說戲和做硯是通的，中國文化其實是一通百通。

謝春彥：都通，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都這樣，電影創(chuàng)作、話劇創(chuàng)作、美術(shù)創(chuàng)作、文字創(chuàng)作，應該都是這樣的。整個徽派藝術(shù)，包括建筑也好，雕刻也好，木刻也好，給我一種感覺，就是精純，沒有廢話，比如版畫的線條跟明代以來的審美規(guī)范是最為接近的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一脈相承，是從明代一路下來的，不像清代工藝的繁瑣，而且這個山水滋養(yǎng)、人文滋養(yǎng)也很重要。我比較喜歡你設(shè)計的文人硯素硯，這里面應當有對整個硯的思考。

周小林：我是從雕工培養(yǎng)雕家，簡約的硯，技巧上是容易的，但我認為得先把渾身的本事、解數(shù)都練好了以后，再走文人硯，才有基本功的底子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其實極繁才能極簡，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。

謝春彥：一定是從繁入簡。要先工筆后寫意。

周小林：我也更喜歡素工，第一是材料純凈，講究石材。文人的素硯講究線條的美、簡約美，是一種非常大方的文人硯，非常雅致，專門培養(yǎng)了一個人，專門雕素工，刻素硯就在線條上下功夫。

制硯需要從文化層面理解

藝術(shù)評論：還有一個問題，您對整個歙硯，包括硯雕這個行業(yè)的現(xiàn)狀，怎么看?

周小林：從我的角度，這15年，單單就歙硯而言，其發(fā)展超過過去的50年。1949年以后歙縣有一個歙硯廠，過去的歙硯是以歙硯廠為標桿，這個標桿是歙硯廠的兩個人，一個是方見塵，一個胡震龍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你認為“歙硯廠時代”和整個中國的硯雕傳統(tǒng)有隔離嗎?

周小林：胡震龍會畫畫，有文人氣，一方面基本上是和中國的四大傳統(tǒng)是相吻合的，沒有什么變化，另一方面就是雕得花里胡哨的，各種硯都有——那是歙硯廠時代，到了1992年我辭職專門從事歙硯，1992年-1995年之間還是算這個時代的，包括方見塵也算。到1995年以后我悟了，我覺得歙硯不應該那樣，所以從1995年以后，歙硯的雕刻可以說是以三百硯齋為引領(lǐng)在探索一條路，后來凝聚成一本《歙之國寶》，2008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，那就是蔡永江、甘而可、劉年寶時代，他們?nèi)齻€人的時代。后來，歙硯走向了一個良性的高度發(fā)展，歙硯的技巧和雕刻，和端、陶、澄泥硯和其他硯種，目前已經(jīng)不是一個層次了，拉得很遠——我們不去講石頭的品質(zhì)和研磨的效果，那各有千秋，就從制作和藝術(shù)，拉的差距比較大的，就是因為我們現(xiàn)在參與創(chuàng)作的人已經(jīng)開始在思考，這是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，我們要做出好用好玩，文人自己喜歡的作品。高雅，且做到極致，提高各個階層對歙硯欣賞的標準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可以這樣說，徽州文化的傳承，你們是從不自覺走向自覺。

周小林：所以說我們以這樣的苦心、苦志，誠真之心來做歙硯，而且都是龍尾山的硯石，這樣的制硯，其實在中國已經(jīng)斷了數(shù)百年了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其實我在屯溪老街看硯，有一些我看也是什么工藝大師，但作品卻是匠氣居多，如你所說，制硯還是需要從文化層面來理解。

周小林：所以說還是匠氣的硯背后的人缺少文氣，也就是缺少靜氣，多躁氣。在硯山村，我買硯材交往的村民也是樸實居多，比如汪建崗、鮑佩忠等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說到硯材，過去存在過無序開采和長時期禁止開采，有一個背景，宋代由于文人主政，硯業(yè)發(fā)展是黃金時期，龍尾硯和端硯到明清時候，很多是禁采的，叫保護性開采。解放前，龍尾石的開采始終未能恢復，制硯藝人也日漸減少，而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，由于歷史的原因，加上日本收藏界對中國硯石姿源的渴求，當時為了換取外匯，是非常瘋狂的，無論是端硯的老坑，還是歙硯最代表性龍尾山，都在炸石頭，毀了多少硯石啊。

周小林：我現(xiàn)在倒是很好的心態(tài)，就不著急，沒有這個心態(tài)就完了。每次到龍尾山，告訴家人我花掉二十萬、三十萬，家人都不吭氣，我告訴他們，我到龍尾山買了硯石，這是我一生的快樂，我有癮，你們要不讓我買石頭了，就難受，就像不讓我喝酒、抽煙一樣，我已經(jīng)有癮了。第三，我到龍尾山買了這么多硯石，其實不是去消費，是實在賺的。因為當時買硯石花了二十萬元，五年后你再去買石頭，可能就要一百萬元，因為資源少了。

謝春彥：你現(xiàn)在這個講法是一種通俗的講法，實際上你還是喜愛，就是《紅樓夢》中講的賈寶玉的通靈寶玉，你的通靈寶玉就是那些石頭。

周小林：無論是山上采的硯石，還是芙蓉溪的，一定要是老坑中優(yōu)質(zhì)的精品，老坑石一定是美，美感動人。

藝術(shù)評論：第一次到龍尾山芙蓉溪什么時候?

周小林：這個數(shù)不清了，因為有二十多年了，我記得有一年大年三十晚，不能回家過，就睡在芙蓉溪，因為車不通嘛，拖拉機也不能下，下雪結(jié)冰，所以我在那住了三天。我覺得中國歙硯的美和它的實用、收藏價值，只有芙蓉溪的龍尾老料才會呈現(xiàn)。現(xiàn)在通稱的歙硯，把修寧、歙縣、祁門等的硯石都歸進去了，但我們真正要追求中國歙硯，從歷史上看，從南唐李煜開始，到宋代直到今天，必須是龍尾山、芙蓉溪，這才是正宗的正脈，我是死抱著芙蓉溪不放，見到芙蓉溪就神魂顛倒走不動了。我給我自己定的做硯的標準：一流的老料，一流的設(shè)計，一流的雕工，一流的硯盒，一流的硯銘、拓文，這樣合在一起，才可以讓一塊優(yōu)秀的龍尾老料變成一流的歙硯，這里面每個細節(jié)都不能忽略，其實我是在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