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葉嘉瑩:詩有生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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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:騰訊儒學(xué)
騰訊儒學(xué)專訪葉嘉瑩先生:詩詞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?
葉嘉瑩:詩詞對我來說,這個是一個很長的歷史的問題。我讀詩詞的時候非常小,我大概四五歲還沒有正式入學(xué)就開始背詩了,詞是我大概年長一點才讀的詞。我當(dāng)時讀詩詞其實只是覺得它的聲調(diào)很好聽,我對于詩詞的接受可以說分成很多不同的階段。
我接觸詩詞是很早的,我從小就聽我們家里的長輩吟誦,所以第一個詩詞給我的是音聲的美,它有一個聲調(diào),吟誦起來也很好聽。那我們家里有一本《唐詩三百首》,本來我的伯母很熱心,說你喜歡詩詞,我教你讀吧。打開《唐詩三百首》,《唐詩三百首》的第一首,因為它是按照詩的體裁編的,開頭是五言古詩,是張九齡的《感遇》,“蘭葉春葳蕤,桂華秋皎潔”,這是一種有比喻,有寄托的詩,而且是古詩,聲調(diào)也不是很好聽,所以我伯母教我讀它,我也背了,可是我覺得我不喜歡。但是我既然有一本《唐詩三百首》,我已經(jīng)認(rèn)了字,我認(rèn)字是非常早,很小我父親就教我認(rèn)字號了,所以字我都認(rèn)識。那我就自己翻來翻去地看。
我就翻到一首李商隱的《嫦娥》,它的題目就叫《嫦娥》。那我小的時候都聽說過嫦娥的故事,他詩里邊寫“云母屏風(fēng)燭影深,長河漸落曉星沉。嫦娥應(yīng)悔偷靈藥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”我當(dāng)時以為我懂了,“云母屏風(fēng)”,這個屏風(fēng),我們家里邊我看過;云母石,這個石頭我也知道,因為我們舊的家庭,那很多太師椅的背后都鑲一塊石頭,雖然不一定是云母石,是大理石,都是石頭,所以我知道云母屏風(fēng)是鑲著云母石的屏風(fēng)。那在屏風(fēng)里邊有蠟燭的影子,這我也知道,“云母屏風(fēng)燭影深”。說“長河漸落曉星沉”,說天上那個銀河慢慢地消失不見了,那個破曉的東方的啟明星也不見了,那就是慢慢天就亮了。然后他說“嫦娥應(yīng)悔偷靈藥”,說嫦娥應(yīng)該后悔她當(dāng)年偷吃了靈藥,這個故事我也知道,說嫦娥偷吃了長生不老的藥,后來就飛升到月宮里面去了。所以我想這個屏風(fēng)我也知道,這個云母我也知道,這個天河我也知道,這個曉星我也知道,嫦娥奔月我都知道,我覺得這是一個故事,念起來挺好聽的。“碧海青天夜夜心”,其實我當(dāng)時不是十分的太懂。這是我小的時候,就是從聲音、我認(rèn)識的這些事物,我也覺得這首詩很美。
那么這個事情過去了很久,當(dāng)我結(jié)婚以后,到臺灣,經(jīng)過了白色的恐怖,也受了很多的苦難,而且在白色恐怖之中,我是無家可歸,沒有房間不說,連個床鋪也沒有,而且這種痛苦不能跟人說,因為親戚朋友都很害怕白色恐怖的牽累,所以我過過一段很艱難困苦的日子。
等到三年多以后,將近四年,我先生被釋放出來了,那就證明我們沒有匪諜的嫌疑,就有臺北邀我去教書。那個時候我教高中的語文,課本里邊有一篇選的是《資治通鑒》的“淝水之戰(zhàn)”,說是前秦苻堅這個國主就坐著一輛云母的車,那我就給學(xué)生講,我說這個車應(yīng)該是車窗上鑲嵌的有云母石的,這是一種很貴重、很高貴的一種車。那我給學(xué)生講完了下課,我就要搭公共汽車回家,我要一路上走,走到那個公共汽車站。我一邊走,我就從這個云母車想到李商隱的云母屏風(fēng),想到我小時候背的這首詩,說是“云母屏風(fēng)燭影深,長河漸落曉星沉。嫦娥應(yīng)悔偷靈藥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”我忽然間對于第四句有了很深的感動。因為你想,嫦娥跑到月亮上,這個月亮它是懸掛在空中的,沒有一個依附之處,上邊是藍(lán)天,下邊是碧海,所以碧海青天,在碧海青天這么遼闊的宇宙之中,它孤獨地懸掛在空中,沒有伴侶,這種孤獨和寂寞,我忽然間體會了,李商隱這首詩不是只寫一個嫦娥的故事,也不是只寫一個閨房或者書房中的風(fēng)景,他寫的是他自己的那種孤獨和寂寞的感覺。所以那我就慢慢地體會了。
然后我后來不久以后,我就被邀到臺灣大學(xué)去教書,然后我就擔(dān)任詩選和詞選的課程。那么我要講詩選和詞選,就跟我小時候讀不一樣了,小時候讀自己喜歡就隨便背,那么給學(xué)生講呢,就要比較仔細(xì)深入地來講解,所以我就對于詩詞有比較更深刻的、更細(xì)致的一種體會。
像我給他們講杜甫詩,《秋興八首》,說是“夔府孤城落日斜”,這個讀詩要很講究聲音,這個傾斜的“斜”字押韻是念xiá,是在麻韻。“夔府孤城落日斜,每依北斗望京華。”那我就講杜甫,說當(dāng)時他在四川住了很多年,但是他老年想要回到故鄉(xiāng),他想要回到長安,他就想順著長江,所以“即從巴峽穿巫峽,便下襄陽向洛陽。”可是他坐著船經(jīng)過長江三峽的巫峽的時候,那時候地方也不安靜,還是有很多戰(zhàn)亂,那杜甫就羈留,就說不能前進(jìn),就留在巫峽(夔州)了。所以在那一年的秋天,杜甫就寫了《秋興》。這個興起的“興”有幾個讀音,說動詞,我們說興起了,復(fù)興了,這是興(xīng)起。但是當(dāng)它(是)名詞的時候,就念作xìng,所以不能念秋興(xīng),是秋興(xìng),就是我在秋天,面對秋天的景物,我內(nèi)心的一種感動。所以他說的是“夔府孤城”,當(dāng)時這個長江三峽在當(dāng)年是夔州的地方,在夔州這里,夔府,遠(yuǎn)遠(yuǎn)地可以看到白帝城,是一個孤城,夔府孤城落日斜,這個落日已經(jīng)西斜了,“斜”字也不能念xié,押韻念xiá。如果你不按照押韻的字念,這個詩就很不好聽。他說“夔府孤城落日斜,每依北斗望京華”,他希望回到長安,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夠回去,所以他說我懷念長安的時候,我只能向北方長安所在的地方遙望,我就想那北斗星,那個斗柄所指的那個方位就是我所懷念的我的故國,我所懷念的長安,所以“夔府孤城落日斜,每依北斗望京華”。
那個時候我到臺灣大學(xué)去教書,那是大概50年代初,大概1953年,那個時候臺灣在白色恐怖之中,不但我先生被關(guān)了,我也被關(guān)了。那那個時候我們就不能夠跟我們的故鄉(xiāng)、老家都不能通信了,都不能來往,一切都斷絕了。所以,那個時候我就很懷念故鄉(xiāng),我就常常做夢回到故鄉(xiāng),但是我真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才能回到我的老家,當(dāng)時叫北平啊,我的家人、親戚、朋友、老師、同學(xué)都在那邊,所以我說“每依北斗望京華”,那時候我給學(xué)生講課的時候真是講到這一句非常地感動,幾乎要落淚的這樣的感覺。所以在我的生活的經(jīng)歷越來越豐富的時候,當(dāng)我給學(xué)生講授詩詞也越來越要仔細(xì)地分析的時候,我覺得我對詩詞有了比較深刻的一種理解和感動。
我覺得詩歌里邊是有一種生命,雖然是我們距離唐朝已經(jīng)很久遠(yuǎn)了,但是你讀杜甫的詩同樣有感動,所以我就想到杜甫還寫過一首詩,說“搖落深知宋玉悲,風(fēng)流儒雅亦吾師”,杜甫說我讀宋玉的詩賦我很感動,我了解宋玉的悲哀。辛棄疾有一首詞,說“老來初識淵明,夢中一見參差是”,他說我年歲老了我才懂得陶淵明詩里邊那一份情意,他說我昨天晚上就夢見了陶淵明,我想陶淵明就應(yīng)該是那個樣子。
所以詩歌是有生命的,它自己有生命,所以杜甫讀到戰(zhàn)國時候的宋玉的詩賦他會感動,那么南宋的辛棄疾,他讀到晉朝的陶淵明的詩也會感動,所以詩歌本身有一種生命,那個生命到現(xiàn)在也是活的,只要你真正能夠理解這個詩人的生平,他的情感、他的生活背景,你就會感動。而且不但是你感動于他,這個時候你所感動的就不只是杜甫當(dāng)年的感動,你的感動是被他感動了,可是這個時候就帶著你自己的感動了,你自己的感動就有你自己的生活經(jīng)歷和體驗了。所以詩歌里邊不但有一種感發(fā)的生命,而且是生生不已的,是一可以生二,二可以生三的。
編輯:邢賀揚
關(guān)鍵詞:葉嘉瑩 詩詞